《金瓶梅》中的喪葬描寫499-九龍山骨灰公墓
在明代小說《金瓶梅》中,存在著大量貫穿于小說情節發展始終的喪葬描寫,包括眾多的人物死亡、繁復的喪葬禮儀以及宏大的喪葬場面。從敘事學語境中觀照,《金瓶梅》所構建的人物死亡與喪葬不僅表述了一個豐富的外在*,而且在《金瓶梅》的情節結構、人物塑造、點燃環境氛圍方面也具有突出的功能。一方面,貫穿全書的喪葬描寫呈現出內在的敘事邏輯結構成為了情節生成與發展的重要因素;另一方面,《金瓶梅》喪葬場面所構建的“典型環境”也為塑造人物形象的多樣性和人物性格的豐富性提供了重要平臺。另外,《金瓶梅》的作者在喪葬敘事中,還渲染出一個冷郁的環境氛圍,還描繪出許多與死亡和喪葬有關的意象來,增加了作品的審美張力。
在長篇世情小說《金瓶梅》的情節敘述中,喪葬描寫貫穿全書情節發展的始終(參看下文附表),包括一系列的喪葬個案、繁復的喪葬禮儀以及宏大的喪葬場面,這構成了《金瓶梅》情節敘事中的典型事件。而且已引起某些學者的注意,如陳詔的《<金瓶梅>婚喪禮儀考》,王湘華的《<金瓶梅詞話>火葬習俗考論》,謝洪欣《<金瓶梅詞話>葬前禮俗考察》,但這些研究成果還僅限于對《金瓶梅》喪葬描寫在民俗層面的關注,只是單純地對喪葬禮儀進行了考察;其研究不僅缺乏對《金瓶梅》喪葬描寫的系統梳理分析,而且對喪葬的情節發展、人物塑造、渲染環境的功能也缺乏應有的重視。而對這些問題的研究將有助于對《金瓶梅》情節、人物、環境邏輯的準確把握,從而進一步深化對《金瓶梅》的研究。
從敘事學語境中觀察,《金瓶梅》的喪葬描寫所涉及的人物數量眾多、喪葬場面宏大、喪葬禮儀詳實、所占情節份量較重,所具有的情節結構意義、人物形象塑造以及渲染環境的功能也非常突出。盡管在《水滸傳》、《紅樓夢》、《儒林外史》等長篇小說的敘事過程中也描寫到一些有關喪葬的內容,但都只是一個簡略的敘述,是為某個情節所服務。作者并未專門地把它作為一個觀照對象來予以詳盡地描寫,尚未形成典型的情節事件,不具有突出的情節與人物塑造等功能。
情節、人物、環境是構成小說的核心要素。情節是由作者選擇具有典型意義的事件來構成的,典型的事件具有顯示生活本質的特性,設計矛盾沖突,推進情節發展演變的重要作用,能夠成為情節邏輯的樞紐。典型事件和人物性格也有著必然的邏輯關系,典型事件表現人物行動,即人物性格及人物關系發展演進的過程,并為之提供必要的活動場景,成為塑造“典型人物”的“典型環境”。而人物及其性格發展也會成為動力來促成典型事件形成具有審美意義的情節。因此把握典型事件對把握情節的邏輯發展和人物及性格的塑造至關重要。而《金瓶梅》的喪葬描寫就是具備上述功能的非常典型的事件。
一、《金瓶梅》喪葬描寫的梳理分析及其特點分析
首先,從附表可以看出,喪葬描寫貫穿了《金瓶梅》全書情節發展的始終,并且占有很重的份量。《金瓶梅》從第一回提到卜志道的喪葬到最后一回周守備、龐春梅的喪葬,其間包括武大、花子虛、宋蕙蓮、官哥、李瓶兒、西門慶、潘金蓮、陳敬濟等人的喪葬。在全書的情節結構中,《金瓶梅》的喪葬描寫所占的份量是很重的。全書共有二十九回出現喪葬描寫(參看附表),這些描寫幾乎占全書總回數的三分之一,平均近三回就有一次喪葬描寫。其出現頻率之高,情節份量之重,遠遠超出了同類小說。《金瓶梅》眾多的喪葬描寫構成了映帶內外、伏脈千里的敘事結構,也體現了作者對于敘事節奏的把握和駕馭。
其次,第一回和最后一回的喪葬更能突出特別的敘事意義。《金瓶梅》第一回就寫到西門慶的朋友卜志道死了,隨之提到了他的喪葬,應伯爵“在他家幫著亂了幾日,發送他出門”。作者在情節剛剛展開的第一回,就寫到了卜志道的死亡與喪葬,這似乎給全書罩上了一層沉重陰暗的氣氛,也為全書所出現的大量人物的死亡和喪葬作了暗示。《金瓶梅》第一百回出現了周守備、龐春梅的喪葬。周守備戰死沙場,家人與之安葬,“收拾打掃前廳干凈,停放靈柩,擺下祭祀,合家大小,哀號起來。一面做齋累七,僧道念經。金哥玉姐披麻孝,吊客往來擇日出殯,安葬于祖塋。”龐春梅因淫欲過度,得了骨蒸癆病,最后淫欲而死;之后,被家人發喪于祖塋,與戰死的周守備合葬。這最后一回的喪葬描寫不僅回應了第一回出現的卜志道的喪葬,而且為全書大量的喪葬描寫作了收束。
第三,在喪葬描寫的敘事中,李瓶兒的喪葬所占的情節又是最重的。作者連續用了五回的章節來集中描寫喪葬禮儀、喪葬活動、喪葬場面,更是為小說史所罕見。正如陳詔所言:“作者從第62回到67回,足足用了四五回篇幅,極其鋪張地描繪殯葬場面,這在我國古典小說中是絕無僅有的。”李瓶兒的喪葬從第六十二回“初終”,連續寫到了第六十六回“薦亡”,共占有五回章節;而且在之后的章節陸續寫守靈,念百日經等,一直持續到西門慶死后,吳月娘把李瓶兒的靈燒掉為止,前后蔓延近二十回。李瓶兒的喪葬描寫是作者用力最多的情節之一,也是作者在全書中描寫喪葬禮儀最為詳實完備的情節。這里繁復的喪葬禮儀,宏大的喪葬場面,為作者展現各色人物的粉墨登場和塑造“典型人物”提供了“典型環境”。
第四,作者在《金瓶梅》的喪葬情節描寫中,對喪葬禮儀也有著詳盡的描寫,這也構成了《金瓶梅》的一個顯著的敘事特色。《金瓶梅》的喪葬禮儀主要包括:冠帶,停喪,點隨身燈,請陰陽先生擇日、看殃榜,向親友報喪,制孝服,為死者畫影,寫銘旌,做七,入殮,發引,安葬,回靈,安靈,伴靈,暖墓,謝孝,百日燒靈等。陳詔在《<金瓶梅>婚喪禮儀考》中也指出:“其中禮節儀注之詳備,勝過一部禮儀志和風俗志,是研究我國古代殯葬制度的珍貴資料。”具體可參看有關《金瓶梅》喪葬的民俗研究,筆者不再贅述。
《金瓶梅》的喪葬敘事中基本涵蓋了全書的主要人物
對情節發展起著引導和主導作用的人物喪葬,如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陳敬濟等。除這些對情節有著重要影響的主要人物外,還包括武大、花子虛、宋蕙蓮、官哥、西門大姐等人的喪葬,這些人的喪葬對情節的延伸與轉折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金瓶梅》描寫的喪葬個案所涉及到的人物大都死于非命,盛年夭逝。如西門慶33歲縱欲而亡、李瓶兒27歲血崩而死、潘金蓮32歲被武松殺死、龐春梅29歲縱欲而死、宋蕙蓮27歲自縊、陳敬濟27歲被殺,其余如武大、花子虛、官哥、西門大姐、孫雪娥等人都是在青春盛年之時就夭亡了,而且都是悲慘的死亡結局,尤其是官哥僅僅活了一年零兩個月。這些盛年夭逝的飲食男女大都是因貪戀財色而走向毀滅的。通過筆者的分析梳理可以看出,作者正面展開描寫或著筆較多的喪葬人物個案基本上都是盛年夭折、死于非命。而反過來看,年齡較大、可以稱為正常死亡的潘姥姥、楊姑娘的喪葬僅僅是通過他人之口敘述出來,或是幾筆帶過。從對喪葬描寫的輕重不同可以看出作者行文之中所暗含的褒貶,表現出規勸世人不要貪戀財色的思想傾向。
《金瓶梅》的喪葬描寫主要是圍繞著西門慶及其家人而展開情節敘事與人物塑造的。《金瓶梅》所描寫的人物喪葬大都是西門慶的家庭成員或與西門慶的家庭成員有著密切的關系。死亡與喪葬似乎格外地偏愛西門慶的家庭。第一回便寫到西門慶的父母西門達夫婦早已去世,西門慶先頭的陳娘子已早逝,他的第二房小妾卓丟兒也“多有些不起解”,不久也死去了,《金瓶梅》情節的一開場就提到西門慶家有四個人已經過早地死去了。而西門慶既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叔伯姑舅,這一切似乎都為這個家庭罩上了一層死亡的陰影,預示著整個家庭將與死亡和喪葬相伴。西門慶家庭成員的喪葬包括西門慶、妾李瓶兒、妾潘金蓮、兒子官哥、女兒西門大姐、女婿陳經濟、侍女龐春梅、仆人宋蕙蓮;其他人的喪葬如武大、花子虛、楊宗錫分別是潘金蓮、李瓶兒、孟玉樓的前夫,潘姥姥、楊姑娘、陳洪等人則與西門慶有著姻親關系。而這些圍繞西門慶及其家人的喪葬描寫正是圍繞作者的情節敘事和人物形象塑造展開的。
二、喪葬描寫的情節結構功能
喪葬敘事的情節意義表現在喪葬敘事的橫向空間拓展上。“構成情節的那些事件彼此之間會以各種不同方式互相關聯。非常多的一種情形是,某一生活情景被推到第一位,作品便構建于一個事件線索上。”《金瓶梅》的喪葬敘事善于圍繞著喪葬事件本身,進行橫向的空間敘事,從而展示出豐富多彩的情節內容。以喪葬為敘事核心的橫向空間拓展根據情節的發展邏輯,巧借喪葬活動,轉換不同的場合,進入多層次的情節敘事,使更多的事件在喪葬主體的敘事過程中相互交織在一起。如在描寫李瓶兒的喪葬時,不僅交代她的死因、喪葬的舉辦過程、喪葬禮儀等,還插入了“守孤靈半夜口脂香”“玉簫跪受三章約,書童私掛一帆風”“宴請黃太尉”等情節,這不僅在故事情節的發展脈絡中又融入了“節外之事”,而且還擴展了喪葬的敘事空間。作者也借助李瓶兒喪葬這個廣闊的空間場合幾乎將全書各色人物都集中地展現了出來,上至朝廷高官、地方要員,下至幫閑妓女、街坊鄰居、親戚朋友,伙計仆人等等。可以說這既是《金瓶梅》全書人物最為集中出現的情節,也是人物活動最為豐富的情節,作者藉此喪葬空間集中地刻畫了人物形象。再如在西門慶的喪葬敘事空間中,作者又插入“李三黃四忘恩負義”“潘金蓮售色赴東床”“李嬌兒盜財歸麗院”等情節。作者借助喪葬這一核心事件,在敘事空間上橫向展開,既不脫離喪葬這一核心的敘事內容,又不局限于單純的喪葬事件敘述,使情節自由地組接、轉換,在廣闊的空間敘事中描寫了豐富的情節內容,表達出了豐厚而獨特的意蘊。
喪葬的情節敘事意義也表現在喪葬描寫的縱向延伸上。喪葬事件不僅為情節的發展提供了特定的時空背景,往往也成為故事情節生成與發展的依托,是故事情節進一步發展延伸的動力因素,并成為新情節發生、發展的契機,從而為敘事引起新的情節線索。如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三人,她們都是在自己丈夫喪葬剛過百日就再嫁到了西門慶家。在第七回,作者提到孟玉樓為丈夫楊宗錫燒靈,“到十二日,請了十二位素僧念經燒靈”。在為死去的丈夫燒完靈,孟玉樓就嫁到了西門慶家。在第八回,寫到潘金蓮為武大百日燒靈,緊接著在第九回,潘金蓮被西門慶抬走了,“一頂轎子,四個燈籠,婦人換了一身艷色衣服。王婆送親,玳安跟轎,把婦人抬到家中”。在第十六回,李瓶兒的丈夫花子虛得氣寒病死后,李瓶兒與西門慶商議:“擇五月十五日先請僧人念經燒靈,然后這邊擇娶婦人過門”。楊宗錫、武大、花子虛的喪葬在情節結構上,生成了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來到西門慶家的故事情節;三人的喪葬也完成了西門慶家家庭人物的聚合,從而形成了西門慶的五個妻妾為爭寵吃醋而不斷爭斗的格局。這為以后的情節發展作了新的鋪墊和預設,也為作者拓展了新的筆墨空間。假如沒有這幾場喪葬描寫,也就不會有后面精彩情節的展開。盡管只有武大的喪葬描寫較為詳細,花子虛和楊宗錫的喪葬作者只是略略地提到,但在情節邏輯方面的功能是一樣的,都有著承上啟下的敘事意義。
李嬌兒、潘金蓮、孟玉樓三人伴隨著西門慶的喪葬而各奔前程,喪葬又成為了西門慶妻妾離散的情節推手。在西門慶喪葬尚未完全結束時,李嬌兒便鬧了出來,重新回到了妓院,后來又嫁給張二官。潘金蓮被吳月娘打發了出來,后被武松殺死;孟玉樓借機再嫁給了李衙內。西門慶喪葬的敘事意義,和武大、花子虛、楊宗錫喪葬的敘事意義是一樣的。《金瓶梅》中的喪葬既生成了西門慶妻妾的聚合,又成為了西門慶妻妾離散的情節推手。
文章來源:網絡 | 更新日期:2023-05-29 18:12